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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是我家,錢唔好亂花
29 November 2009
陳雲<夢迴菜園村﹣﹣富貴浮雲遊記>
《明報》2009年11月28日
半生城居,夢境依然回到兒時在八鄉的菜園,那是我的家園。家園就是家與園。故鄉就是故園, 有了田園, 才可以歸園田居,終老園林。沒有田園的人,也種幾株盆栽,慰藉渴望家園的心。
我的老家在菜園村的上游,地處高崗,土質乾涸,種什麼都要加倍努力,日前去了石崗菜園村探訪,不禁羨慕起來,那?種什麼都生,是香港最肥沃的土地。菜園村何以要面臨剷平的厄運?因為這?住了一群快樂自足的耕種者。在政府的高地價政策之下,耕作的快樂,LOHAS(樂活)的生活方式,在香港可以價值萬金的,卻被一群窮人享受了,地產財閥和被地產財閥領導的香港特區政府,怎不能妒火中燒,拆之而後快?
耕種是生計,也是人性,再狹小的家居,也有盆栽。香港歌星甄妮息影之後,在台灣買了農地,當其快樂農婦;奇女子狄娜在泰國有一農莊,日常飲食,不假外求。年前在電視看見梁振英的訪問,他擁有位於山頂貝璐道逾萬呎的獨立屋,有個私家花園,花木扶疏。梁氏的童年夢想,就是發達之後,能擁有一個自耕園。據報,他每日無論如何忙碌,都抽出半小時耕作。梁說:「我什麼都種,基本上華南地區你想得到的果樹品種,我這?都找得到。」太平山頂土壤貧瘠,梁的花園,比起菜園村的沃土,可謂小巫見大巫。
窮人自有田園之樂: 自給自足的耕作
在石崗機場路下車,竹姐和發叔帶路,Benny 和攝影師隨行,我沿路紀錄農作物。記下的作物,超逾一百種,是香港的農業博覽會。英軍還在的時候,直至八十年代初,石崗機場都舉辦農產會,請附近的農友展覽農作及畜牧成果,既是惠農之政,也是睦鄰之策。
原先我以為菜園村只是一般被廢車場包圍的村屋和水泥庭園,誰知竟然入了農業版的九龍城寨或廟街,處處驚奇,別有洞天。菜心在當日忽然出現的晴天之下發光。荒廢的枸杞田,斷斷續續,面積有幾畝。老伯患了感冒在家,他耕作的富貴竹田,用膠膜遮蔽陽光以防生長過高,連同水坑旁邊蔓生的一大堆,產量足以供應香港的所有街市花檔(新年除外)。我經常搭巴士路過石崗菜園村,但不親身進入,看不見內?的豐盛和活力,簡直要淘空我辨別作物的能力。
人與自然的和諧,人與人的和諧,千金不易,為政者最要珍惜。不必要地摧毀這家園,興建那無謂的高鐵,是造罪孽。我想,如果當年不是英國要部署交還主權而放任治理,城市的工業、新界的農業與離島的漁業,不會凋敝如此,無人疼惜。港英走了,換來的是一個賣港賣民的新政府。最後一片可供出賣的土地是河套的生物繁衍區及其周邊,接駁高鐵,是為了出賣香港。
除了富貴竹田之外,後園都是不規則的拼綴(patchwork)耕種,幾株蕉和木瓜,一畦菜心,斜坡上的菠蘿,十來棵黃芽白和白菜,一叢?和芫荽,幾叢韭菜和竹薯(竹芋),金針、竹蔗、蘿蔔、甘筍,伴隨令人意外的粉葛,甚至山藥(淮山),近乎野生的香茅、芋和番薯,有了土地和溪水,一切都可以種。除了榖糧和曾蔭權政府禁止飼養的雞鴨鵝,這?的人,享有充足的食物主權。
不規則的拼綴耕種,心血來潮式的隨意種植,是典型的自給農業,剛去世的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(Claude L?vi-Strauss)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到巴西的印地安人部落考察,看見東綴西補的農田,便說:「族人的農田,重複了森林的植物分佈形態,與歐洲及北美洲的單一作物農田,大相逕庭。」菜園村的豐富作物,是百幾戶人家、幾代人的農業累積和互相交流的成果。
港英殖民地的善政
竹姐的家,庭園的篷蓋,環繞一株野生大樸樹而建,樸樹沒什麼用,他們也留下。臨溪有一株銀棯樹,果實可以醃為醬料銀棯醬或製作兒時的小販零食蜜餞「銀棯子」,一毫子兩顆。菜園村有兩溪環繞,一清一濁,都是自大帽山下流淌的活水,即使是濁的溪,也只是受到上游豬場的農業污染,不算嚴重。竹姐的娘家,在溪的左邊,夫家在溪的右邊。路過發叔的家,發嫂說娘家來訪,便剪了菜園的韭菜做餃子招待,頗有杜甫「夜雨剪春韭,新炊間黃梁」之詩意。菜園人情溫厚,連姻親都在附近,可見當年很多青年男女就近戀愛,人如春樹,開花結果。鄰居結婚之後,鄰舍網絡編織得更厚了。路過一家人,有一株妃子笑品種的荔枝樹,每年結幾十顆,貢品級的,而且樹上摘食,楊貴妃或慈禧太后,都沒這個福氣。溪邊有鳳眼果樹(蘋婆),果實是嶺南佐料佳品,唯靈的《食經》專欄講過,今日有緣目睹。
菜園村現在的百多戶人家,有些是退休田園的老夫妻,也有是一大家人老少同住的,在外邊打一份卑微的工,回家種菜幫補糧食。他們現在被特區政府鄙視的寮屋,殖民地時代叫「平房」,是港英容忍搭建的臨時居所,連帶一個耕作的田園,是典型的歐洲社會主義遺風。德國在戰後百廢待舉,政府無錢照顧工人福利,很多市政府便在市郊分配工人土地,容許建設平房及耕種田園,使勞苦大眾可以安居樂業及幫補家計。我以前在紐倫堡的商業展覽會打散工,寄住民宿,見工人家庭都擁有平房和田園,甚為驚訝。戶主是退休車廠工人,告訴我戰後政府的安民之政。港英當年除了容許港人散落鄉郊,安居田園,還協助修築水坑,使菜園村至今仍可以用溪水灌溉。港英的統治威望,是從最貧困的村民開始,一點一滴建立起來的。港英提拔的曾蔭權、林鄭月娥及劉吳惠蘭,當他們慫恿的鏟泥車開入菜園村之際,是忘恩負義、欺師滅祖,不要再吹噓AO 遺傳港英的執政能力了。他們不配。新官要做的,是要迫使一群快樂的自由人成為城市地產商、公屋領匯商場及外判僱傭公司的奴隸。
水哥的低吟
繞過另一邊的山溪,水哥在耕作蘆薈,幾畝農莊都得到有機作物認證,農穫在合作社售賣。種蘆薈是新學的農技了,水哥與我們閒談農學,蘆薈不受潮濕,土壤要略乾,殺蟲劑要慎用……當時他正用手指挖坑,埋下有機肥料顆粒,其安靜與自信,彷彿從未領會到菜園村勢將夷為平地。村前四處入口,都貼滿政府宣布收地的告示。
我走下田去看溪水,老農忽然顯出童趣:「嘿,看見魚仔沒有?以前下游仍未改造成石屎河之前,有泰國塘虱游上來,有幾斤重,這麼長的。還有無數的牛屎龜……」攝影師不識牛屎龜,我說,是中華草龜啊。竹姐說兒時隨便捉坑?的七星魚和彭皮婆(三叉尾鬥魚)來煎食,我說我那邊的山村也一樣多龜多魚,如今這些都成了瀕危物種了。告別蘆薈田,走遠了,聽見水哥低吟: 「陰功囉,走走趯趯……」政府逼遷,老農是知道的。
走過一家有水泥門樓的平房,春聯仍在:「門庭興旺福高照,華堂豐澤壽綿長」。橫幅是「鴻禧高照」。竹姐說,政府口出豪言,說準備八億多元賠償菜園村,只是開大數騙市民,口惠而實不至,實數是政府只賠償登記的人住屋,其餘雞舍、雜物房等建築物,一概不賠。如這大伙人家,只有中間的人住屋合資格賠償,其餘的雞舍等,今日都改裝做人住屋了,卻無賠償,一戶十多人,屋子田產被政府抄家,只得賠償六十萬元,搬費每人三千元,每戶卻封頂一萬零七百元,比起城市的公屋戶搬遷費還要少。我說,這是八十年代的物價標準了,而且明顯是歧視當年港英政府寬忍居住的鄉郊平房居民。鄉政乃安民之本,舊時港英政府尊重鄉下人,如今的新政府,專門欺負鄉下人。
溫暖又快樂: 我是客人, 他們才是主人
一路好山好水,抵達村口澧叔家之前,經過修車拆車的一家人,友善招我入去看。溪邊的車房,也種了木瓜和荔枝,側邊竟有桑樹和木薯。不知是否從上游衝下的呢?澧叔姓葉,一家與老校長的父親同住,他的家就叫「葉園」,平凡安穩的書法。澧叔談話溫藹,坐下來,竟然與我們交流農牧技術、廚藝和英文字典版本。閒話桑麻良久,五點半,攝影師都走了,我卻毫不察覺,我是客人,要辭別的。
但願,進入菜園村考察的高官和地產代理人,都應察覺,我們只是客人,村民才是土地的主人。
香港是我家,錢唔好亂花
29 November 2009
事忙,沒法去反高鐵停撥款遊行,唯有起個標題當口號,並貼文兩篇為報。
陳雲<土地>
《信報》2009年3月26日
《漢書》云:「安土重遷,黎民之性。」意謂百姓久居故土,不忍離鄉背井,視遷移為重大之事。土是民生所本,俗諺「有土斯有財」,百姓有土安身,始可以滋養生命,煥發自由。是故善政者授民以土,惡政則奪土謀財。國府遷台,政令通行之後,於一九五三年向地主徵購土地,分配予無土之自耕農,實踐孫中山「耕者有其田」之治國方略。港英最輝煌的文治時期,推行的民生政策,以麥理浩總督的「居者有其屋」為引領。反之,中共建政之後,推行殺人奪土之政,殘害地主,土地房產收歸黨有,使農民成其無土之奴,文士世族亦無土可依,無田園可歸,只好俯首聽命,任由驅策。香港特區政府成立之後,官庫扣押土地不售,變改租務條例,便利業主趕走租客,收回樓房及土地出售,又煞停「居屋」政策,並不斷假借都市重建奪取平民房產,加緊興建跨境大橋及高速鐵路,勾結本地及跨國財閥,將土地由本地人生產安居之基礎變為資本家交易買賣之工具,放棄本土之實體經濟,迎接金融交易及跨境消費。
家園蒙難
閱讀台東網誌,謂當地雖是台灣貧縣,但農產充足,民風淳樸。由於米、菜及雜糧都是土產,市集商店又廉價售賣,當地即使不是務農者,也生活安穩。流浪漢不是浪蕩於市,而是在山邊野外佔地耕作,賣菜為生,政府也不理會。當地人固守「有土斯有財」的古義,不崇尚炒賣房產發浮財,地主或政府也不驅趕浪人佔地種菜。閱後與香港對照,不勝唏噓。香港鄉郊之地主固然囤積土地待售,不出租予人耕種,政府更嚴厲打擊開墾野地耕種,名之為「非法耕種」,最近為興建「廣深港高速鐵路」而在錦田石崗菜園村收地之橫蠻手段,更令人髮指。
去年十一月,百多名地政總署人員未發通告,闖入菜園村,宣布土地已被政府徵用興建廣深港的列車車廠等地面設施,限令居民在二○一○年十一月撤離。房屋及樹木遭髹上白色的清拆編號,全屋內外傢俬雜物,連木梯、晾衫架亦滿布白色油漆標記。官員更擅自闖入無人在家的住戶塗標及拍照。菜園村有五百多名居民,當中甚多老人,是戰後建立的雜姓村落,居民從各地遷入,並非原居民,有向原居民買地者,也有在官地建屋及耕種者。此地乃新村,本地人亦稱之為「散村」。政府規劃一向維護財閥利益,在新界則怯於原居民勢力,徵收土地之時勉強尊重其意願,但由於菜園村的居民多為租客或移民,並非原居民,政府於是肆無忌憚,並無另行撥地予村民搬村、建立新村等安排。徵地無諮詢村民,連清拆登記之事也懶得知會一聲。
村民有出外打工為生者,也有種植果菜及養蜂者,在附近的石崗菜站擺賣農產及鄉村食品。菜站是港英殖民地政府時代為便利農民生計而興建的農產收購站,正名是「蔬菜產銷有限責任合作社」。當年港英政府為了保障香港本地食物的戰略安全,並恢復戰後的農村經濟,且顧及大陸來港之偷渡難民之生計,推出甚多嘉惠漁農之政。可惜回歸之後,港府視土地為庫房之搖錢樹,假借市鎮規劃、環保、防疫等名義,推出種種滅農之策,以便將土地騰出予地產商炒賣,方便資本家搜刮浮財。廣深港高速鐵路穿越元朗錦田一帶的田地及郊野公園,卻不在當地設站,目的是不想降低內地的大豪客高速來港的興致,好使他們樂意在西九購買豪宅居住及消費。鐵路花費香港四百億公帑,被逼遷之本地人卻無絲毫得益。
社神與地主
土地本來是指有土壤覆蓋之地,然而往昔之鄉民並無抽象籠統的「土地」之名。鄉民眼中的土地,不離耕作,「田」就是地。可耕之地曰田,荒廢的田,乾者叫荒田,濕者叫水田;不可耕之土地,叫山林野嶺、河壩沙洲,不在土地的觀念之內。殖民地時代登記土地的土地註冊處,鄉民稱之為「田土廳」。「土地」一詞,常用以簡稱「土地公」,地字讀高上聲,讀如「拔蘭地」之地字。至於「田地」,只是田的複詞,也比喻田的狀況,豐歉肥瘠,舊日仍以田地比喻狀態的,如說「事情到了這般田地……」。
皇天后土,天管天命,地管地利。「社」字拆開來解,就是土神,是故立村、建宅及開墾之前,都會祭祀土神。廣東村落多屬中原移民所建,保存古禮之恭謹,比中原更甚;宋之後,村社散落,胡人夾雜,中原地區少有祭祀社壇了。 兒時居住的山村,家外的社神叫土地公、伯公、福德正神,門前或室內的則叫地主,敬稱地主爺。村口及田頭的社神,標示了鄉村的神聖地界,使遊魂及神靈知所顧忌。山村之社神,是在大樹之根以小石為基,立起一塊大石,為神靈寄託,平日在朔望兩日以香火供奉,年節則貼上紅紙及掛彩,以三牲祭祀。村鎮的戶外社神則有瓦遮頭,甚至建廟供奉,謂之福德正神,寓意造福鄉里、施德於民。德是恩德之意,正神是指神靈正直不阿。社神的塑像,都是白鬚老翁,貌如德高望重之父老。「伯公」的俗稱,正好說明鄉民以父老比喻社神。
至於地主,則是指住在本地的人,可以是租客,並非一定要擁有土地之業權,租客也可以「盡地主之誼」。村口或田頭的土地公永享祭祀,門前或室內的地主則是戶主請來,換了戶主,便要另請地主,再立神位。然而由於往昔鄉村家戶變動不大,甚少搬遷,地主也就長期寄住下來,成為真正的地主了。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末的地產狂潮之前,鄉紳一般善待田地租客,即使收回田地自用,也是有商有量,補償妥當,畢竟安土重遷的古風仍在。
廢棄之神靈
早期的徙置屋,如今日僅存而即將在今年五月清拆的牛頭角下,在屋的小巷及邊緣都有社壇之設,使落難香港的鄉村族群可以在城市安頓心靈,社壇也令居民以風俗信仰的理由,自主使用公共空間。不信神佛的居民則寬容其他居民的信仰,也不嫌棄他們在神誕喧鬧幾日,此例一開,大家便有了使用公地的自由。回歸之後,大家強求平等,不寬容他人破格使用公共空間,莫說是社壇,連門口地主也不得安奉了。至於政府,目睹鄰舍團結之公屋成為民主政治滋生之所,便刻意在規劃上製造區隔,四處豎立欄杆鐵閘,嚴厲管制居民的自由活動,務使居民成為困鎖家中或商場之奴民,只可跳樓燒炭自殺,不得聚集祭祀神靈。
至於室內祭地主之風,至今仍在。城市新居入伙,奉行傳統風俗的住戶都會撫慰屋內寄居鬼魂,並安奉地主看管,是為「鎮宅」。一般是以供品及衣紙拜四方四角,然後燒「地主衣」,恭迎地主,在地主神位之下安放龍神符及清朝銅錢,最後簪花掛紅,燒香燭拜祭禱告。
由於香港樓房的建築工藝差劣,折舊快速,政府的地產增值政策又鼓勵居民炒賣樓房,於是市民改換居所頻密,地主神位不能帶走,又不便交予下手住客,於是要覓地安置。舊時可以送到寺廟收留,但今日很多廟宇都是謀利至上,丟棄的神位又多,一般都謝絕接收神位或神像了。神位畢竟曾有神靈寄託,不能褻瀆,不可丟往垃圾站,只好放在僻靜又無人干涉之地,如山坡、樹下等,偶爾也有善心人以香火一併供奉。看了此等棄置神位神像,日曬雨淋,無家可歸,也哀嘆此地對於曾經看守家園、造福社稷的神或人,未免涼薄了些。